第21章 火火火起火了
陆昱双眼被蒙,任由山贼带领他,磕磕绊绊地走在崎岖山路上。一柄刀顶在他腰迹,拿刀的山贼大概风寒未愈,不但呼吸时粗重如响雷,一路上还不停打喷嚏,带的刀也上下晃动。陆昱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那山贼一个手抖,自己就被扎透了。
这要是在宫里,本王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别说动刀动枪了,连个敢跟本王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陆昱心内愤愤,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凄凉油然而生。
不过话说回来,灰坟寨山贼病成这样还坚挺在岗位上,如此敬业,令人佩服。
听见闸门开启的声音,陆昱猜测自己大概已经进入了灰坟寨内部。沿途经过两三道看守,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忽然变得凉爽了许多,隐隐有风声穿梭而过。
一山贼粗暴地扯下陆昱眼前的布条。
陆昱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很大的山洞内,正对着他的是大约两层楼高的岩壁,岩壁上修了一层层的木架,用来加固山体。岩壁上插着一圈火把,正对着他的位置是一块高台,高台上安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铺着虎皮。
那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眼睛上还有条刀疤,横跨半个脑袋。一把络腮胡遮了半张脸,但脑袋上寸草不生。
这种气势非凡,一看就长了张标准反派脸的人,就是灰坟寨寨主袁啸。
不管到哪里,高位者都喜欢把自己的座椅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这儿的老大一般。陆昱紧紧抿着唇,克制嘴角向上扬的冲动,但他憋得住笑,却管不住眼睛往袁啸头顶瞟。
大概是陆昱的目光太过锐利,袁啸感到头顶有点凉飕飕。他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发问:“你就是那俩毛孩子的同伙?”
“寨主既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陆昱笑道。
“大胆,你敢对寨主无礼?”寨主座位下方,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山贼瞪眼呵斥。
寨主耐心等他斥完,才装模作样地挥挥手,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必跟他一般计较。”
“……” 陆昱静静地看他装。
山羊胡子清了清嗓子,捏着一副尖细的嗓音,问道:“你这毛头小子,唆使同伴混入灰坟寨,是何居心?”
陆昱忍不住气笑了:“恕我直言,似乎当初是你们先袭击我们,并擅自掳走我的同伴们。”
山羊胡子理亏,瞬间涨红了脸:“黄口小儿,还敢狡辩!真是气煞……”
“闭嘴。”袁啸打断山羊胡子。
他转头看向陆昱,用最轻蔑而居高临下的态度说:“我是个粗人,不喜欢读书人那套弯弯绕绕,所以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哦,”袁啸想了想,慢吞吞地补充道,“别忘了,你的伙伴现在在我们手上。”
赤裸裸的威胁。
别看袁啸面上淡定,内心其实慌得不行。陆昱这一行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在他的地盘上上蹿下跳,但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唯一的线索就是扬州城门口挂的那几张通缉像,但这从侧面说明扬州府也不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袁啸在观察陆昱,陆昱也在观察他。
据柳依依说,从黑顶山内部的山洞可以进入灰坟寨,是以上山前他和柳依依约好,他拖住山贼,柳依依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客栈伙计先去救苍澜和长孙遗策,然后再来找他。
所以他需要尽可能延长这场对话,为自己,也是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虽然陆昱还吃不准,究竟该不该信任柳依依。毕竟这姑娘出现的时机太巧,看起来两肋插刀十分仗义,却不知道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但事到如今,他只能赌一把。
赌自己终能化险为夷,赌柳依依……不会害他。
“没什么不可说的,”陆昱拿定主意,继续周旋,“我从淮安王府而来。”
“淮安王府?”山羊胡子勃然色变,急急地回头去看袁啸。
陆昱见他上钩,故意颔首,假装默认。
袁啸沉下脸:“不可能!”
陆昱反问:“寨主又没问过淮安王,怎么知道不可能?”
“谁说我没……”袁啸说了一半,生生止住。
好险,差点被这毛孩子套话。
他冷笑:“你说你来自淮安王府,可有证据?”
“我认识陆桐。一直以来和你们打交道的人,不就是他吗?”
先前在乌衣镇目击淮安府与灰坟寨交易时,山贼们曾提起过“公爷”二字。据陆昱所知,淮安王府内会被称作“公爷”的人,只有淮安王的二儿子,陆桐。
袁啸有些紧张了。
他想起自己派去淮安王府送信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难道淮安王府真对他起了戒心,派人来试探他?
他自己心虚起来,对陆昱的态度便不敢像之前一样严厉。想到此处,他慢慢拉动脸上肌肉,扯出一个自以为和蔼可亲的笑来。但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五大三粗,这么一使劲儿,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看着反倒比不笑时更加狰狞。
山羊胡子等着陆昱证明与陆桐相识,但等了半天,见陆昱没动静了,不由得傻眼:“然后呢?就凭一句‘认识’,就能说服我们相信你了?照这样,我还能说我认识当今圣上呢!”
“陆桐他……陆大人他身长七尺,丹凤眼,额角生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虽说看着不明显,但淮安王认为是不祥之兆,一直不大喜欢他。”
陆昱故意磨蹭一会儿,慢吞吞地说:“喜欢挂白玉佩饰,家中藏百余串。哦,对了。玉佩一定要配黄金络子。”
去年,为庆贺大齐赢取天下二十年,父皇曾在宫中摆宴庆贺,淮安王作为昔日功臣,携家眷入长安拜贺。
其实陆昱对于这些宴会,大多都是应付了事,人坐在席上,心思不知道跑偏到哪里。凭着为数不多的几次印象说出几个细节来,陆昱不禁为自己的记性感到得意。
不料,山羊胡子却冷笑道:“这些事情,淮安女子几乎人尽皆知,不足为凭。”
“嗯?”这可出乎陆昱意料
“看什么看?”山羊胡子不耐烦地说,“公爷一表人才,淮安女子哪个不倾慕于他,哪个不费尽心思打听他的喜好。你说的这些,在淮安女子中间早就不是秘密了!”
陆昱傻眼了。他虽然见过陆桐,但两人委实不熟。
他搜肠刮肚,遍寻和陆桐有关的其他信息:“那……他小时候曾经和哥哥陆梧打闹,被陆梧推下水,差点溺死,至今对水怀有恐惧。”
这件事是他从母后那里听来的。那年他才七岁,不知为了什么和太子闹了别扭,母后为了教育他们兄弟同心,才拿这件事情做反例。
但多年过去,陆昱也不敢确定这件事是不是母后编出来唬他的。
母后,您可千万不要坑儿臣。
山羊胡子转头看向袁啸,袁啸拧紧眉头,思考一会儿,道:“没听过这件事。”
“……”
“这下你无话可说了吧?”山羊胡子松口气,重新变得趾高气扬。
“你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到了这个时候,陆昱只能强装镇定。寻常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私密一点的又都没听说过,合着他说什么都无法让袁啸相信。
“那我们就带你去淮安王府当面对质,你意下如何?”看出陆昱的心虚,袁啸微微一笑。
当然——不如何。
陆昱注意到灰坟寨寨主的尾音拖长,扶手上的右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扶手,而四周山贼扶在刀柄上的手握紧了。他心知不好,脱口而出道:“我见过王麻子了!”
“哦?”袁啸停止了敲扶手。
山羊胡子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本就向外凸,这下更像是快要掉出来一样。他对袁啸低声道:“寨主,此子留不得!”
“让他先说,看他还知道多少。”袁啸将注意力移到陆昱身上,仿佛要用目光压垮他,“这里是灰坟寨的地盘,他就算再怎么拖延时间,也逃不出去。”
“一开始在李庄时,有山贼来追捕我和我的朋友。我认出其中一个山贼曾是扬州的一名死囚犯。从那时起我便怀疑,王麻子在被‘处死’后的那段时日,是否也进了灰坟寨做山贼。后来,我在扬州见到了王麻子,果然证实了这个猜想。”
陆昱知道此时必须不停地和袁啸等人你一句我一句接下去,一旦双方都安静下来,袁啸就要挥挥手命令左右把他“咔嚓”掉了。是以他一再放慢语速,恨不得一句话硬生生断成三句来说。
“那小子倒是聪明,知道我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进扬州抓人,就藏在那儿了。”寨主看向陆昱的眼神带了几分欣赏,“不过你也算有本事,我们和淮安府将各自的地盘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他,你居然找到了。”
“我也是得了朋友帮忙。”陆昱故意拖着长腔,能说多慢就有多慢,“王麻子说,灰坟寨内,还有更多死囚出身的山贼。”
“是啊”袁啸也笑了,不过这回不是那种硬凹出来的温和,而是一种居高临下,对所有生命给的漠然,“死囚吗,生死边缘线上捡了条命回来,自然格外珍惜,没什么麻烦要求,干活也很卖力。只要管控得当,可是很好的下属。”
冷汗悄无声息滑过后颈,面上却丝毫不险,陆昱挑眉: “寨主真是坦诚。”
“反正你也猜到了这些,瞒也瞒不下去。”
陆昱接着说:“……第二次让我感到好奇的,是灰坟寨同淮安王府的买卖。”
袁啸停顿了大约有蚊子扑闪一下翅膀那么长的时间,在虎皮椅子上缓慢坐直身体:“你又知道了什么?”
“灰坟寨所在这座山,名叫黑顶山。”陆昱道,“我查了乌衣镇县志,发现前朝时期,扬州曾有位太守,在任期间遍览周边地况,费数年心血写就《扬州山水小考》。虽然原稿随战乱流失,但在县志内还留存了几笔。其中记载,太守初入黑顶山时,随身所带罗盘失灵。加上看见山上土石呈赭红色,便忆起管子曾言‘山上有赭者其下有铁’。”
陆昱面对所有山贼的注视,毫不畏惧,朗声道:“你们与淮安王府交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薯药,而是铁具。”
铁,上可用来锻造兵器鞍具,下可铸成犁耙锄头。是以历朝历代盐铁官营,各地铁矿都登记在册,开采亦需朝廷首肯。淮安王私下锻铁,其用心昭然若揭。
袁啸的脸色终于变了。
王麻子告诉陆昱,二十多年前天下未定时,扬州经过多场浩劫,死伤无数,致使万千幼童沦落成孤儿。王麻子便是其中之一,在战争中侥幸存活,但从此艰难独活,孑然一身,世间再无任何亲人。
而入了灰坟寨的死囚,大多和他一样身世。
那么,究竟为什么,灰坟寨会需要这些死囚?
因为黑顶山下的铁矿。
私自采矿是个辛苦又极其危险的活,而这些死囚们,失去了身份,没有亲人,无牵无挂,被世人遗忘。但偏偏因为人最原始的本能,想要继续活在世上。
“你确实很聪明。”袁啸先表示完赞许,语气忽然一转,“但年轻人总是藏不住心思,有什么发现就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你觉得你将这些告诉我了之后,我能让你活着离开灰坟寨吗?”
在场的所有山贼都拔出了刀。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奔跑声,喊叫声嘈杂不绝。片刻,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大门向屋内倒塌。屋内的山贼顿时都警觉起来,调转刀尖方向,一致冲外。
有一群惊慌失措的山贼涌了进来。室内一时乱做一团,无数人在奔跑,还有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陆昱知道时机来了,他猛地矮身,从两个山贼的压制下脱离出来。
突然有一个山贼向他扑来,双手握刀凌空一劈,陆昱急急侧过身,身上绳索在刀势下立刻四分五裂。他转身抓住转向右后方还处于呆愣状态的山贼肩膀一拧,卸掉对方关节,顺手缴了他的兵器。一击得手,他一掌拍向那山贼胸口,借着推力往外滑出几丈。
之前砍断他身上绳索那人一把抓住他得衣领,扯着他向门外跑。
“怎么回事?”陆昱对身前扯着自己的人大声问道,“不是说好等你救了阿澜他们再会合吗?”
“情况有变!”一片嘈杂声中,柳依依头也不回,只是不得不抬高音量,“先保你的命要紧!”
突变发生的第一瞬间,陆昱就认出了柳依依。但他在人群中搜寻许久,都没看到苍澜和长孙遗策的身影。
随着大门的倒塌,热浪涌进这片本该阴凉的洞穴。火苗仿佛蛇信一般,舔舐着所能触及到的一切。殿内的人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毕竟是没经过正规训练的山贼,何况其中大部分都是曾经死里逃生的死囚。
曲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披头散发,满脸是灰,曾经美丽的脸庞被汗水糊成一团,她用颤抖的、惊慌失措的声音对袁啸说道:“外面起火了!整个寨子,都成了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