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留活口
淮安王府。
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低眉敛气,穿过拱门。他浑身上下瘦得仿佛只剩一句骨架,面部轮廓清晰如刀刻,脸颊凹陷,骨骼分明,尤其是眉骨高耸,其上似乎只有一层薄皮覆盖,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
春日,草木抽出新芽。中年人顺着鸟鸣声一路走去,便能看到廊下立着的华服的青年,正用手中的食儿逗弄笼中雀儿,雀儿上蹿下跳,忙活半天,就是吃不着食。
他就是淮安王的二儿子,陆桐。
中年人急匆匆上前,一阵耳语。
陆桐回头看他一眼,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回公爷,近日确实有一伙年轻人在调查王麻子的事情,他们甚至混入了灰坟寨中。”
“王麻子还没有抓到吗?”
“回公爷,属下无能。”男人犹豫一瞬,“但如果我们和灰尘寨都没发现他的踪迹,其他人恐怕也……”
“蠢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陆桐将手中鸟食劈头盖脸砸向中年男人。
眼馋了半天的食物被人用来当撒气工具,笼中鸟儿一声惨叫。
中年人并不受他坏脾气的影响,只是越发恭敬地垂着头:“那要不要属下再派人去扬州?”
“我怕已经晚了。”有小厮送上擦手的帕子,陆桐接过,细细将手擦干净,才继续问道,“可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回公爷,暂时不知。”中年男人见陆桐面色不豫,急忙补充道,“属下斗胆猜测,会不会是陛下对王麻子的事情起疑,偷偷派了人下来。”
陆桐想了想,点点头道:“有可能,我这堂叔一向多疑,他想要调查事情,明面上又不敢惊动我父王。偷偷派密使什么的,确实符合他的风格。”
“不过近来没听说长安有哪位重臣离京。那这密使又是谁?”
“李延,”陆桐对着鸟笼出神,“如果你是皇帝陛下,你会选谁来当密使?”
“圣心岂是我这种小人可以揣测的?”
“只是假设而已。”陆桐不耐烦道。
“首先此人必须是他身边信得过之人。职位不能太低,不然必会碍于各方压力,瞻前顾后,唯唯诺诺。最好与朝堂联系不是特别紧密,若是真被我们察觉,也可以推说来游山玩水。听灰坟寨那边的人,抓到的人看起来年纪不大,都是少年模样,如此看来,最有可能的人选是那几个官宦家的小辈,或者是……”
李延猛地抬头:“陛下该不会派了哪个皇子过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桐点点头,“我那几个好命的叔伯兄弟里,太子肯定不可能,四皇子刚刚随霍将军回长安,也不可能。剩下的几个……”
他仔细想了想,又算了算皇子年纪,皱起了眉头:“来的莫非是秦王?”
“秦王陆昱?”李延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是没有可能。我听说太子一直不得圣心,加上最近四皇得胜归来,风头正盛。我猜,皇后大概坐不住了吧。”陆桐背着手,从台阶上走下来,“说不定这次,就是她为儿子争取的立功机会。”
“陛下和娘娘还真敢冒险,这可是他们亲儿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哼,也就你这样的庸人会这么想。”陆桐从鼻孔里喷出一声气音,鄙夷得说。
他站在庭院中间,盯着脚边一株不知名的小白花出神,喃喃低语:“若我有类似机会,拼了命也要完成……”
“公爷,我们怎么办?”李延没听见他的话,着急忙慌地问,“万一他真的发现我们在灰坟寨的事情了,回去禀报陛下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跟王爷说一声……”
“怕什么,凭陆昱那点能耐,未必就能查出真相。你去跟袁啸打好招呼,让他假装成一场误会,把抓的人放了,什么都不要透露。”陆桐眼中寒光一闪,“等陆昱一伙人平安离开扬州之后,再想办法,将灰坟寨给灭了。”
“这……灰坟寨经营这么多年?岂能说灭就灭?”中年人很为难。
“为什么不能?它灰坟寨不过是个山贼窝,没咱们庇护,能到今天?”陆桐云淡风轻道,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黑顶山今年多次山崩,山体不稳,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进不去了。灰坟寨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就没必要留着了。”
他越想越气,到底没能控制住脾气,怒骂道:“我本以为袁啸那家伙是条老老实实的狗,谁知竟是个吃里扒外,两边讨好的东西。这种会伤人的玩意儿,我绝对不会放过!”
“是,公爷说的是……”中年人感到冷汗不断地从后背渗出。
青年瞥了他一眼:“李延,你不用怕,我没有在说你。”
“属下明白。”
“那就好。”青年忽然笑了,他走下台阶,安抚式地拍了拍李延肩头,“当初你恨前朝皇帝昏聩,苦于满腹才华不得重用,这才投降我父亲。我父亲厌恶你背主求荣,不肯提拔你,是我一力保举,你才有今天。”
“公爷恩德,属下没齿难忘。”
“那就好,好好办事。我提拔你,也是看在咱们俩同病相怜,空有才干,却无施展机会。”陆桐抬眼望向东南方,阴郁地说。
李延知道,往那个方向一直走,通向的是淮安王世子,陆梧的住处。
他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愈发恭敬的李延:“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应同心协力才对。”
李延沉默了:“属下明白了,属下一定会为公爷排忧解难,回报公爷的。”
告退以后,李延笼着袖子,从来时的游廊走过,脸上的谄媚神色逐渐消退。他面无表情的挺直腰身,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反复读了几遍。
那封信是今天早上送到的,他刚一起床,就看到一只鸽子停在他屋子门前的鸟架子上,居高临下,神色倨傲。明明是只鸽子,气势倒比鹰鹭等猛禽还要足。鸽子慢条斯理地抬起绑着信筒的腿,那一瞬间李延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还在睿朝为官,正敛声屏气,等着宫里的公公来宣圣旨。
他将信塞回袖子,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天边的流云。
他正在做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可能是他一生当中第二大胆的决定,仅次于当年星夜降齐。
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天上繁星闪耀,地上人间仓皇。他孤身一人白衣渡江,投奔对岸被齐军占据的江陵城。江陵城头的灯火下,守夜的士兵在城墙上吹埙,其声悠远绵长,如鲛人浅斟低唱。
星光月色铺洒江河上,映得江面一片澄明。
此情此景,当携友人泛舟江上,痛饮三大白,待酩酊醉后挥笔,写就锦绣文章供后世流传。但实际情况是,秋夜寒凉,浸得人手脚发麻。江流无声奔腾,浩浩水波之力,万钧不能敌。他伏在小舟上,死死盯着城头那片火光,内心央求遍祖上十八代,保佑他不会葬身鱼腹。
一转二十年。他沿长江辗转奔波,最终停在了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面对朦胧烟雨,饮一壶梅子酒。
而如今,他还有没有昔日少年人的孤勇?
李延知道,若走出这一步,等待他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
后世史家文人,也许会在他的坟头,狠狠吐几口口水。
他走出淮安王府,马车已经候在外面了,贴身的小厮扶他登上车,放下帘子,在马车外问道:“大人,回府吗?”
李延抬手似要挡住车外刺目的阳光,深吸口气,道:“顺便通知李三,我要见他。”
李府。
黝黑的庄稼汉走进屋子。他肩膀宽厚,腰微微佝偻。常年的地里劳作,使他的面皮粗粝,双手骨节粗大,遍布老茧。
“大人有何吩咐?”李三对着上座的人跪下。
李延从思绪中回神,作出温柔和善的模样,笑问:“最近怎么样?”
“回大人,自从上次王麻子事件过后,小人听从大人吩咐,躲在大人为草民寻的住处,一步不曾离开。”
李延端起一边的茶杯,掀开杯盖,看着水中茶叶起起伏伏,说:“这样才对。”
李三期冀地抬头:“所以大人能不能看在小人忠心耿耿的份上……”
“你知道灰坟寨至今还把山崩当做是场意外吗?”李延忽然打断了他。
李三神色陡变。
“本官在想,若是灰坟寨那些山贼知道,故意堵住山洞通风口,导致山洞内部起火甚至坍塌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不知会作何反应?”
“大人什么意思?”李三赔笑着说,“小人可是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的!”
“是吗?”李延漫不经心摸着杯子,“谁能证明?”
李三心一沉,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深井。
李延见成功震慑住他,便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最近有你弟弟的消息吗?”
“自从上次王麻子那件事后,草民再也没见到他。”李三急忙说,“大人,您有事尽管吩咐小人,小人一定尽全力帮大人分忧。但阿四是无辜的,他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个哥哥做的倒是称职。”李延笑道,“你想不想再见他?”
李三警惕地瞪着李延,不敢开口。
“别紧张,我没把他怎么样。”
李延忽然挥了挥手,示意李三不要紧张:“其实我想说,我需要你再帮我办件事。这件事若成,你就再也不用替我卖命。我送你宅院田地,保你和你弟弟后半生衣食无忧。”
李三李四兄弟父母早亡,李三当爹又当妈将弟弟拉扯大。发誓要让他读书识字,跳出世世代代受穷的命运。李延的提议,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了。
李三慢慢掀起眼皮:“大人需要小人做些什么?”
李延俯身前倾,一字一顿道:“灭掉灰坟寨。”
他笑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背着手慢慢踱到李三跟前:“公爷说了,灰坟寨里来了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很是碍事。你在灰坟寨待过,知道上山怎么走,你想办法将他们,连带着整个灰坟寨,一起干掉。”
李延怕之前的条件不够打动李三,继续增添筹码:“事后,我还可以请名师教你弟弟读书,待他中了科举,你们家就能光宗耀祖了!”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李三慢慢点头,俯身下拜,“李三愿为大人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很好。”李延满意地点头,“记住,别留下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