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麻现身

扬州。

正值清晨,街边店铺陆陆续续开门营业,准备迎接上门的生意。在这一日之计在于晨的宝贵时刻,永人人都争分夺秒,只有一群未到学龄的儿童还敢在街道上嬉戏,互相推挤,肆无忌惮地浪费着大好时光。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行色匆匆地走过小巷,他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眼睛鬼鬼祟祟地左瞟右瞟。快到巷口时,他忽然止住了脚步。探头探脑的向街道上张望。

街角飘来刚出炉的面食的香气,店铺的老板娘正在把一筐一筐刚出炉的馒头端到面前的案板上。有孩子看着眼馋,挤到铺子前,从兜里掏出家中长辈给的零花钱,拍在桌上:“张大娘。来一个糖包!”

男人静静站着,待孩子们捧着刚买的糖包跑远,他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到张大娘的铺子跟前,手在兜里摸了半天,在裤兜褶皱里掏出最后的两个铜板:“照旧,两个馒头,带走。”

男人说话时嗓音干涩沙哑,像是在砂纸上磨过似的。张大娘注意到男人嘴角溃烂,面色比前几天来时更加枯黄,一看就是没正儿八经吃饭导致的。

张大娘利落的把馒头用油纸包了,递给他。男人饿极了,接过来就咬下小半块馒头,都没仔细嚼就生咽下去。嘴边肿泡被馒头刮擦得生疼,男人低声吸气,但丝毫没停下狼吞虎咽。

张大娘心里的同情占了上风:“年轻人还是要正经吃顿饭。不然身体受不了。”

男人停住咀嚼,十分坦诚地说:“我没钱了。”

张大娘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事没见过。眼前这人活像是在哪里欠了高利贷,正被债主四处堵截。她叹道,你也别灰心,等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男人不欲和她说话,转身就走。

这时候有位素衣姑娘从街角走来,还没走到铺前就挥手喊道:“老板娘,来两个肉包子。”

姑娘圆脸方腮,气质爽朗,走过男人身边时,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一番。男人背过身不与她对视,快步走回小巷。

但就在他走到巷口时,背后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浑身绷紧,猛地回头。

方才的女孩笑盈盈地将包子捧到他面前,说。王麻子对吧?这两个包子送你,作为交换,我们家柳姑娘有请。

……

就在瞬间,从男人枯瘦的身体里爆发出强劲的力量。他一把夺过姑娘手中的包子,转身就跑。

快逃,再快一点,绝对不能被她追上!

他足下狂蹬,转眼跑过四五条街道,直到确信那姑娘没有跟上来,他才扶着墙,慢慢平复呼吸。

刚才狂奔时,包子被他捏得几乎变形,汤水流了出来,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把包子捧到嘴边,狠狠吮一口,阔别已久的油腥味让他的舌头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踱回自己在老街的破旧棚屋。多日来,他一直藏身在这里。

但屋子里已经有人了。

茅草棚顶上漏下一束束阳光,屋中央,红衣的少女望过来,面容如盛夏扶桑花般鲜妍明艳,似笑非笑道:“王麻子?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离奇复生案中的主角,终于现身了。

王麻子转头就往门外冲,但陆昱不给他逃跑的机会。短刀刺破衣领,擦着他王麻子的脖子钉在棚屋木板壁上。王麻子“噗通”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他来不及起身,慌慌张张往外爬。

但与此同时,柳依依已经从后面逼近,一脚踩上他后腰,同时抖开手中绳子,在王麻子身上连绕几圈,随后收紧绳子。

还没来得吃完个的肉包子骨碌碌滚到柳依依脚边,柳依依斜眼看了看,手上动作不停:“包子钱可是我出的,你想吃白食?门都没有。”

“柳姑娘真是出手不凡啊!”陈衡屁颠屁颠地捧着另一条绳子跑来。两人合力,将王麻子五花大绑。刚才打斗时,他缩在最后面,等到确认王麻子被制服,就从后面跳出来,满脸凶神恶煞,表现得比陆昱还要着急义愤填膺。

王麻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捆成了一个粽子,浑身上下只有头部能动。包子汤水从他嘴角淌下,他也没法去擦,看上去十分滑稽。

柳依依看了看,突然想笑。但她意识到要保持严肃气氛,于是轻咳两声,沉下脸来:“我们想问你点事。”

“劝你识相点儿,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陈衡双手抱胸,气势汹汹。不论如何,戏要做足,才好利用王麻子的恐惧逼他开口。恰好陈衡极擅长狐假虎威之事。不管是那副居高临下的轻蔑还是小人得志的猖狂都被他演得淋漓尽致。

柳依依走过来,将棚壁上的短刀用力拔出来,再用手帕细细擦拭:“不说也没关系,反正眼下淮安王和灰坟寨都在找你。你在我们手里不肯开口,在他们手里看你还开不开口。”

“……”

王麻子惊慌起来,眼前这三人都不是穷凶极恶的面相,所以他心里还存了点绝地逃生的希冀。但若是到了灰坟寨手里,那可就是板上钉钉的死路一条了。

他咬咬牙:“只要你们保证我的安全,我就告诉你们。”

陆昱本想一巴掌拍醒这个讨价还价的家伙,但一转头看见对方蓬头垢面满脸油污,不知几天没有洗头洗脸,便不动声色缩回了手,转而冷笑道:“你本来就是杀人犯,早该偿命了。我们可没义务保证你的安全。糊弄我们,门都没有。”

“我没杀人!”王麻子忽然抬起头说,“我那是替人顶罪。”

三个人同时怔了一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陈衡率先表示不信:“你又不是傻子,会干出这种事来?”

王麻子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

“不说拉倒。”陆昱干脆地说,“柳姑娘,麻烦备辆车子,快的话,今晚就能送他去灰坟寨过夜了。”

“包在我身上。”柳依依爽快地应下。

“别别!”王麻子疾呼,“听我解释!”

“那就快说。”

王麻子吞了口唾沫:“真……真不是我杀的人,是李三那小子,对,你们知道他吧!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混蛋!他杀了人,嫁祸给我!”

李三?陆昱回想了一下和这个人有关的信息。李四的哥哥,两人一起开黑店,和王麻子一起谋财害命后畏罪潜逃,据淮安王府说已经死了……哦对,两人还是邻居。

柳依依冷笑:“你们一起合伙经营,现在出事,你把责任都推给他,未免太不仗义。”

“就是李三!”王麻子着急了,“他和淮安王府的人会面的事被撞破,杀人灭口,还想拿我顶罪!”

“你说什么?”陆昱猛然回头。

陈衡呆了一呆。

一直以来,秦少爷给他的印象都是慵懒,散漫,吊儿郎当,神情举止中透出一股令他最不喜的优越和骄矜。陈衡觉得这家伙要是去了他们县,就凭这个德性,一上街就能被人打断腿。

但此时,这少爷蹲下来,也顾不上地上有多脏乱,平视着王麻子眼睛。他眉头紧锁,抿着薄唇,并没有因为听到淮安王的名号而产生丝毫畏惧。

陈衡忽然对他的来头生出诸多猜疑。

在他走神的刹那,王麻子断断续续开始讲自己的经历。

他是李庄的上门女婿,媳妇一脉人丁单薄,只和老爹两人相依为命。他入赘没过半年,老丈人和前来收税赋的官兵起了冲突,争执中不幸中风而死。媳妇伤心过度,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从此王麻子便一个人讨生活,在村中处处受人挤兑。田地被人侵占,稻谷被人偷割,偏村中原住民互相维护,竟无人替他说话。无奈之下,只好开了野店。王麻子靠着坑蒙拐骗等下三滥手段,竟真得了几分收益。他没念过书,不知道“低调”二字如何写,手头有了钱,便大肆炫耀,想让从前欺压自己的人看看什么叫做扬眉吐气。

从前大家一样穷时,村里人顶多讥讽他几句,也不会有多么愤愤不平。可王麻子偏偏富了,还偏偏富得不正当,村里人便觉得格外扎眼。有喷他做事下流的,有骂他品德败坏的,从前麻木了的正义感一时全涌出来,仿佛要靠这股子义愤让骂得王麻子无地自容再难为人。

李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全村都看不惯王麻子行事作为时,他却主动亲近王麻子。

从扬州城到淮安这一带的大小店铺,大多要向灰坟寨缴定期上供,当地俗称“香火钱”,但李三早年在运河上做过船夫,人脉广,与山贼攀得上关系。所以,当他提出要和王麻子共同经营,王麻子没怎么纠结就同意了。之后,李三果然兑现诺言,帮王麻子减免了每月的“香火钱”。

但凡事,总要付出代价。

说是合伙经营,李三却不管店内事务,也不在店里常待,甚至连定期分账都不怎么积极。而作为回报,每过一段时间,他会约上几个奇怪的人在店里会面。李三对会面非常小心,不但每次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锁好门窗,不让任何人知道。就连王麻子,也被逼着发誓,不探听,不泄露任何有关消息。

陆昱若有所思,“他们见面谈些什么?”

王麻子停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敢偷听。”

这次柳依依站在了王麻子一边:“淮安王府来的毕竟都是大人物,我们普通小民保命还来不及,谁敢招惹他们?”

陆昱小声嘟囔:“那你每次招惹我都那么开心。”

柳依依面色不改,从容笑道:“秦先生是把自己和淮安王府相提并论了吗?”

“……”

陈衡瞅着这俩似乎又要偏题,赶忙问:“所以这和你杀没杀人有什么关系?”

“……那天,有驿使深夜投宿,撞见李三送另一人出客栈大门。那位驿使常年往来淮安,认出李三身边的人就是淮安王府幕僚。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李三一直和有往来。”即使事情已过去一年多,但回忆起当天情形,王麻子仍止不住惊惶。

那日他听到打斗跑下楼时,那可怜的驿使已经气绝身亡了,而李三,正面无表情地将绳索从死者脖子上解下。

“你……你疯了吗?杀人可是死罪!”王麻子惊恐地瞪着李三脚边的尸体。

李三将绳子往他脚边一扔,平静地道:“那死得也不是我。”

王麻子心头涌上不祥的预感。

李三还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提醒一句,拒捕的话,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王麻子扑上去,在李三有所行动之前就制住了他。李三打不过他,被抵在墙上,忽然扯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王麻子,你在李庄低三下四被人欺负那么久,有没有没想过换一种生活?”

“你想干什么?”王麻子摸不清他的意图。忽然一阵钝痛从脑后传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等到官兵撞门而入,他才再次惊醒。尸体和绳子都在他手边,人赃并获百口莫辩。王麻子连个“冤”字都没来得及喊,就被投入扬州府大牢。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命苦?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好人,谁知竟是个心肠都烂透了的家伙!呸,龟孙子!迟早有一天遭报应,全家死光!”王麻子说到动情处,涕泪横流。若不是还被绑着,几乎就要猛拍大腿怒斥人心险恶世道无情。

陆柳陈三人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我进了大牢,知道逃不过去,只能等死。”王麻子使劲吸了吸流下的鼻涕,发出响亮的声音,“但有一天,忽然有官老爷来问我,是不是家里没人了。”

陆昱点头,死囚被杖杀后,需要寻血亲验证死者身份,有意愿者可认领尸体回去下葬。但王麻子一个孤儿,无亲人可寻,和同村人关系也不好,因此只能被埋到乱葬岗了。

“……那官老爷不知为何,还跟我聊了聊,问了些是否悔过,是否还想活着的话,我以为要给我翻案,当然说是。官老爷只说让我等消息,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王麻子继续说。他之前窝窝囊囊活了太久,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此时话匣子一开,都不用陆昱等人再次逼问,自己就把所有事都抖出来了。

王麻子并不想再回忆一遍自己是如何死得,只是提起当自己再次清醒时,已经身在灰坟寨了。一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长着一副标准山大王脸的人站在面前,旁边人恭敬地称他为“袁寨主”。

那袁寨主给了王麻子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给灰坟寨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