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暴露

常年不见光的屋子里,患病的人们躺在破旧的草席上,细弱的呻吟声回荡在屋子里,屋中空气流通不畅,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飘散不去。

山贼也不喜欢这些味道,是以把守在离大门两丈远的地方,根本不想靠近屋子半步。反正里面大多是些老弱病残,跑也跑不掉。

 李四两手拎着一桶清水,吃力地撞开屋门,冲里面喊道:“胡大夫,水来了!”

“来的正好。”苍澜大步走来,接过他手中水桶。一排排恶气熏天的苇席,走向屋子最里面。

那日他同方暮尘分别后,便返回地面请救兵。曲兴命人将山内的还活着的人抬回灰坟寨,令胡佐使全力救治。胡佐使借口人手不够,留下苍澜等人打下手。

眼下,屋子里躺着这些人便便是黑顶山山崩过后,所有的幸存者。

屋子另一头,胡佐使正在帮一个伤员上药。染血的衣物与皮肉粘连,长孙遗策用清水浸润伤处,刚刚和的血块一点点化开。伤员喉咙中发出几声低弱的呻吟,身体而因疼痛抽搐。

苍澜在屋子中央搁下水桶,芦苇席上立刻有伤员伸出手:“水……水……”他们躺在苇席上不能动弹,仍旧尽力挣扎着,渴望得到这一点救命之源。

李四背过身,不敢看这场景。

忽然有只手摸索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踝。李四吓了一跳,低头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血痂的脸。

“水……”中年男人用尽力气喘息着,“阿四……水……四……”

恐慌铺天盖地而来,李四拼命的往回缩,试图将脚踝从男人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男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却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你认识他。”苍澜抱着水瓢和几只破碗走过来。

“不不不认识。”李四别过头,心虚的地说。

苍澜从桶里舀了半碗凉水,小心的喂到男人口中。清水滋润了衰竭的肺腑,男人清醒了一点,手仍然死死地抓着李四的脚踝:“你,你就是李四……”他忽然睁大眼睛,好像想要努力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不对,李四不该在这,你是李三……”

“你说我哥?”李四忽然不恐慌了,他蹲下来,反手抓住男人的肩膀,急切地问,“你见过他?他在哪里?是不是就在灰坟寨?”

“怎么了?”胡佐使和长孙遗策已经换完药,听到这边有动静,便走了过来。

“遇上熟人了,正在叙旧。”苍澜也没完全摸清楚状况,只能冲长孙遗策耸耸肩。

李四拼命晃着男人的肩膀,男人受不了这么大的外力,脖子一歪,晕了过去。苍澜和长孙遗策连忙七手八脚拉开李四,胡佐使探了探男人的鼻息,松了口气:没死。

苍澜和长孙遗策将李四拖到远离男人的另一头,避免他因情绪激动而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说说吧,那人是谁?”待李四情绪平静下来,苍澜问道。

李四低着头,咬着自己的下嘴唇。

“喂,好歹都同甘共苦这么长时间,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们?”苍澜无奈。他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难道人和人之间总是这么互相提防吗?

过了一会儿,李四才闷声闷气地说:“……他是我们村的铁匠。”

“你们村那个失踪的铁匠?”长孙遗策向他确认。他想起那天到李庄的时候,村民们就说过那个铁匠失踪了一段时间。如今他作为山崩的幸存者之一,是不是就证明了……

长孙遗策看向苍澜,苍澜冲他点点头,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刚才一直在念叨李三,李三是谁?”胡佐使替铁匠诊完脉,不知何时也坐了过来。

“是……我哥。”李四说。他的脑袋越来越低,像是要贴到地板上一样,声音更是几不可闻。他好像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唯唯诺诺,八竿子都打不出一声的可怜模样。

“其实你一直在追查你哥哥的下落,对不对?”一阵静默中,长孙遗策忽然说。

第一次引起他怀疑的,是在李庄的时候,陈衡开玩笑的那句“这小子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钱买书”。

普通小老百姓,一家数口劳力,生活尚且捉襟见肘,更何况一个年纪不大的孤儿。于是他便怀疑,会不会有人在暗中接济李四。只不过长孙遗策当时以为,是李三之前人缘好,所以在他出事后,有人愿意帮助他弟弟。

第二次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各种有关王麻子是如何复活的离奇讨论。

王麻子王麻子,所有的焦点都在王麻子一人身上,一时间各种妖魔邪说都被扯了出来。大众热衷于讨论自己所知道的旁门左道,似乎都坚信王麻子就是从地府归来的游魂。

直到离涯子证实,这些谣言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散播,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事实。一般来说,谣言与事实总是相反的,谣言里的焦点,或许只是事实里的细枝末节。那么,真正的重点在哪里呢?

 仿佛镜子上的雾气逐渐散去,映照出事物原本的清晰模样。

“其实你去淮安,就是为了找你哥。”长孙遗策看着李四,平静地说,“而那天,你确实看到他了,对不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李四。

李四仍然保持着原先姿势,一动不动。但他的那副认命般的神态却表明,他承认了。

“……我哥失踪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能收到一笔钱。”埋藏许久的秘密被人揭破,李四反而释然。

他苦笑道:“我才不相信他死了,他那人一向有办法,他说风声过了就回来,那他一定不会死。但一年多了,我越来越慌,有人建议我去淮安寻他的下落。”

后来的事他们都知道了,山崩之后,黑风寨人手不够,不得已派王麻子下山。而李四就在那里撞上了王麻子,才有了后续的事件。

“……我看到他了,和王麻子在一块,但他俩都装作不认识我。我之前太过激动,引起了不少人注意,怕给我哥带来麻烦,只能说自己看错。但太晚了,已经有人开始觉得他俩面熟……他俩见情况不对,立刻就跑了,当时场面混乱,我哥只来得及叮嘱我一句‘躲起来,别让其他人盯上’。”

“可你还是回了李庄。”长孙遗策说。

“村里长辈写信给我。说我哥要见我,我就去了。”

“结果却是他们把你出卖给了灰坟寨。正好我们倒霉路过,也被抓了个正着。”苍澜翻了个白眼。

“对不起。”李四有些愧疚,“你救我那么多次,我却害了你。”

“算了,这种事情只能说机缘巧合,天意如此了。”苍澜本来就没有怪李四的意思,他挥挥手,表示就此揭过。

等到白天忙完,胡佐使给最后一位病人诊完脉,四人才终于能喘口气,躺下歇息。等确认胡佐使和李四睡着了,长孙遗策起身,果不其然看到苍澜的铺位上空无一人。

他走到窗边,窗户明显有被人打开的痕迹。长孙遗策无声笑笑:“真够冒险的。”

清冷月色透进来,洒下一地银辉。时间一点点过去,夜间温度越来越凉,长孙遗策却并不着急,就站在那儿与月亮相对。

屋外传来动静,长孙遗策忙推开窗户。苍澜轻手轻脚外面翻进来,甫一落地,就迫不及待地说:“好消息,小白刚刚来信,阿昱他们见到王麻子了!”

“他们进展也不小啊。”长孙遗策笑道,“我还以为只有咱们在认真查案呢。”

 “咱们也不输他们。”苍澜说,“还有个消息,王麻子其实没杀过人,他是被李三嫁祸的。”

长孙遗策瞥了眼李四,确定他仍在熟睡,才问:“王麻子具体怎么说的?”

  苍澜将陆昱信中所写的说了一遍。

“事情果然和淮安王府有关。”长孙遗策叹了口气,“看来殿下的淮安之行是免不了了。”

“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咱们也可以找机会撤了。”苍澜说,“黑顶山内部矿道众多,可以通向外面……”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力撞开,正在说话的两人具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闯入者粗暴的抓住了手腕,扣住脉门,然后将他们手臂反剪,伸手抵住他们肩膀。

苍澜下意识地挣扎,但对方狠狠一拳击在他的腹部,他吃痛蹲了下去。他感到有人走到他面前,来人抓起他的头发,苍澜被迫抬头,发现面前的人是曲兴。

曲兴显然正在气头上,话都说不利索:“好,好。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苍澜回敬:“副寨主夸奖,晚辈收下了。”

“少装蒜。”曲兴“啪”地给了他一巴掌,“你胆子不小,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送信!”

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手下走上来,而他手中正抓着一只拼命挣扎的鸽子。鸽子被人抓着脚倒拎起来,一身白色羽毛被折的七零八落。

“小白!”

 山羊胡子根本不理苍澜的惊呼,而是粗暴的将信取了出来,交给曲兴。

曲兴接过,神色一凛。

长孙遗策心中一紧。

曲兴忽然恶狠狠地将纸拍到山羊胡子头上:“去,老娘又不认字,你给我做什么?”

“……”苍澜努力制止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

万幸苍澜平时对陆昱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山羊胡子对着月光看了半天,也没从信里猜出这个“阿昱”的来头,只能再次来审他们:“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无辜路人。”苍澜耸耸肩。

长孙遗策怕他这样激起山贼怒气,赶忙解释:“来扬州和淮安游山玩水。”

“因为没钱只能借住李庄村民家中。”苍澜试图表现自己无辜受难。

“本来钱带够了,但第一次出门没经验,路上被人坑了不少次。”长孙遗策补充细节,力求真实。

我信你们的邪!山羊胡子眼睛一瞪,胡子抖了三抖,挥舞着信道:“别说废话,就说你们的这个同伙!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也想知道。”苍澜道,“我们被抓,他也不来救我们,大概已经扔下我们自己跑了吧。”

山羊胡子看起来快要背过气了;“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们也很不愿相信他丢下了我们,但事实就是如此。”苍澜一脸沉痛。

“你不说没关系,”一直没说话的曲兴突然冷笑。

她俯身,挨个扫过苍澜和长孙遗策:“我们让这只小鸽子去送信,看看到时候,你们的同伙到底来不来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