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暮尘面无表情，却趁他愣神的瞬间摆脱双手禁锢，以手肘撞向他胸口，同时双腿上抬，狠狠将他踹了出去。苍澜摔在地上，滚了几圈，直到背部撞上石壁才止住去势。

他单手撑地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一阵猛咳，那架势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方……方姑娘，你下手……也太狠了……”

方暮尘默默收了手，看苍澜扶着石壁艰难起身，失望地皱了皱眉：“你的反应速度不如上次。”

苍澜咳得更厉害了。

其实这真不能怪他。他作为灰坟寨的俘虏，每天被逼着起早贪黑干活，恨不得一个人顶三个人用，伙食的量也只能勉强保证他们不饿死。也不知道灰坟寨是劳力都死光了还是穷的买不起饭了，需要如此虐待俘虏，真是毫无人性令人发指。总之他每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吃的却比老鼠还少，若不是心里还存着打探线索的念头，撑着一口气在，身体早就罢工了。方暮尘居然还跟他提反应速度？

“那是小爷今天状态不好。”他不服气地说，“等下次吃饱喝足再跟你打，不信赢不了你。”

方暮尘以为苍澜在给她下战书，认真点头：“一言为定。”

“……”

二人沿着山洞继续往前走。石洞一片漆黑，苍澜点燃了火折子，举过头顶，细细打量石壁。从石头上的劈痕能看出，这条隧道是人工开凿而成，那些木架就是支撑岩壁用的。他来时的狭窄小道本是隧道的一条岔口，现在却因为石头塌落而不得不废弃了。

他悄悄瞟一眼方暮尘，见对方将兵器收回鞘中，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暮尘十分坦诚：“看看你死了没。”

“咳咳咳”苍澜差点被口水呛到。

见自己的话引起了歧义，方暮尘才不得不解释道：“柳姑娘听说你们被抓，托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危险。”

看她一脸坦然，

“我拿钱办事，职责所在，不必客气。”方暮尘还以为苍澜真心实意在道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苍澜觉得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他只能自己气死自己，“你怎么进来的？”

方暮尘指向隧道另一端，见苍澜不解，解释道。原来这些山洞都是前人修凿，隧道从外通向山体修

修建时，数次碰上石质坚硬无法深入，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路线，另辟支线重新开凿，所以造成了山体内隧道错杂的情况。后来作业愈加复杂，加上时局动荡，生民动荡，开凿之事搁浅。是以这些甬道渐渐被人遗忘了。

苍澜看向隧道另一边，去路尽头隐藏在黑暗之中，在一般的传奇故事中，这样的山洞里，总是埋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忽然冲着山洞深处歪了歪头，对方暮尘咧嘴一笑，露出一侧的小虎牙：“愿不愿意往里面走走？”

“往里面走？”方暮尘略有些意外。“你不怕遇上危险？”

“有方姑娘与我联手，一般的牛鬼蛇神也不敢来。”苍澜笑嘻嘻道，“怎么样，方姑娘敢来吗？”

“有何不敢？”方暮尘下意识挺直脊背，“我来都来了，还能临阵退缩不成？”

她把他的话当成挑衅，所以不肯认输。但当她扭过头，却看到苍澜眸子亮晶晶，专注地盯着石壁上凸起的石头，眼中满含对未知事物的期待。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不知尽头的山洞里前行，封闭的空间内，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山洞幽深，空气稀薄又不流通，让人隐隐有喘不上气的慌张。

不知走了多久，隧道走向一转，山洞本该越来越宽敞，道路却没有变得更好走。原因是这条隧道几乎整个坍塌了，地上堆积满了崩落的石头。唯有那些木架子还勉力发挥着作用，支撑着山洞顶端的岩壁，才没有使它们整个掉下来。

洞里暗无天日，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进到了一个很大的山洞。山洞大约十丈见方，洞顶在他们上方三丈远的地方，洞底也有一丈的距离。他们方才过来的这条隧道，出口开在山洞壁中间。沿着石壁上修有向下的木质台阶，一直通到山洞底部。

可惜的是，这里也四处都是山崩的残留后果。洞底一片狼藉，堆满了从山壁和洞顶崩落的石头，以及破碎的砖、瓦、木头，已经看不出原貌了。阳光从洞顶的石头缝隙中漏进来，照在荒芜的废墟上。

更糟糕的是，坍塌的山洞里飘来山洞内部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苍澜甫一闻到那味道，连忙退回隧道，捂住鼻子：“小心，是尸气。”

经他一提醒，方暮尘从袖中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但气味仍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苍澜脸色也不好看，他屏住呼吸，正在思索辟秽之法时，突然想起那天离涯子来牢里探望他时，曾给了自己一瓶药。他急忙摸遍全身，终于掏出离涯子当日送给他的小瓶子。

“这是什么？”方暮尘问。

“苏合香圆，除恶气用的。”苍澜用指腹摩挲着瓶子，想着师姐大概早就料到自己会经历这么一遭，所以特地跑来给自己送药，心底隐隐有些感动。

苍澜拔出瓶塞，从中倒出一粒放进嘴里，却下一瞬就吐了出来：“呸呸，什么玩意儿？”皂角的涩味充满整个口腔，死活不肯散去。

他打开那个被当成瓶塞的纸团，映入眼帘的是离涯子张牙舞爪的字迹:：只有两粒苏合香丸，吃错了不要怪我。

很好，他早该料到师姐不会那么好心的。

方暮尘也看到了离涯子的留言，哭笑不得：“给你送药的人真有意思。”她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人这么闲。

苍澜颇为无奈：“是啊，她一向如此。”

方暮尘从他手里抽出瓶子，倒出一粒，拿到眼前细观，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才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苍澜见她神色自若，刚要恭喜。谁知方暮尘咽下去后，才面露苦色：我好像……也吃错药了。

两人面面相觑。

“抱歉，”苍澜哑然失笑，“我替师姐给方姑娘赔不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不禁对方暮尘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大概是他眼中同病相怜的情绪过于明显，方暮尘瞪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重来，刚才只是个意外。”

这种死鸭子嘴犟苍澜见得多了，他拿过瓶子，再倒出一粒，放进嘴里。

然而还是不对。

再一颗，还是不对。

方暮尘看不下去了，抢过瓶子，自己倒了一颗。

仍然不对。

……

经过一番如神农尝百草般百折不挠的尝试后，瓶子里就剩下最后两颗药丸。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苍澜从方暮尘手中抽出瓶子，倒出仅剩的两粒药，分给方暮尘一粒。然后，他拿起手中药丸，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祝方姑娘平安喜乐，福寿安康。”

方暮尘笑了笑，她也捏起药丸，同苍澜手中的碰了碰，就像是碰杯一样：“希望这次药别那么苦。”

离涯子的药果然神奇，服下后，两人只觉神清气爽提神醒脑。

苍澜沿着木阶往下，走上山底的废墟。废墟并不稳当，很容易打滑，他刚虚踩上一块石头，还没站稳，那块石头咕噜咕噜从坡上滚了下去，好像赶着转世投胎一样。

他不得不蹲下身，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突然，他觉得左腿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回头去看时，却发现那是一只人手。

他急忙往旁边跳开，那只手软软地搭在地上，被他踢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尽力扒开旁边碎石，将整只胳膊露出来。整个手臂早已变形，弯折成了一个可怖的弧度。整个上臂连带肩膀都被石头压扁，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埋在石头下面。那石头如此巨大至，以至于人力无法撼动半分。苍澜透过缝隙向下看，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死者的眼睛。眼球向外凸起，死死地瞪向上方，好像永远不能瞑目。

他这才发现，地面之所以滑溜溜，是因为已经浸透了血液。血污与沙土顽石融为一体，凝结在地面上。而向远方看去，极目所见，隐约还能看到更多断肢残骸。

方暮尘从后面赶上来，看见眼前的景象，也不禁皱起眉。

是山崩。苍澜轻声说道。他在心中默念往生咒，为眼前这些不得安眠的怨灵超度。

是的，不论是山外倒塌的树木和遍布的泥石，还是此地坍塌的隧道，种种迹象都表明，就在一段时间以前，黑顶山曾发生过山崩。而眼前这一具具尸体，就是灾害发生时丧生的亡灵。都是山崩带来的后果。他们形容狰狞恐怖，面庞扭曲，四肢如枯木延伸向前。可以想象当时山体坍塌时，这些人是如何拼命地想要逃跑，却最终被崩落的滚石埋葬。

还有生者吗？方暮尘问。她也压低了声音，似是怕惊扰那些亡灵。

苍澜摇摇头，沉默不语。

为什么山崩发生时，这些人会在这里？而从刚才曲兴对他说的话里，可以猜到灰坟寨”早就知道下面是副什么光景。所以这些人一定同灰坟寨有关系。灰坟寨想要搜寻这些人的下落，但苦于山崩堵住了原来的入口，所以他会把他和长孙遗策等人从牢里放出来，逼迫他们干苦力。

虽然免费的劳力很好用，但如此随意的将寨中事务暴露给其他人，山贼们未免太不谨慎了。

苍澜正在心中谴责他们的草率，忽然离涯子的话跃入脑海。

“他们不杀你们是因为他们现在很缺人手”

不对。如果说，并不是灰坟寨草率到随意支使外人干活，而是这场山崩导致灰坟寨大半劳力都丧命于此，灰坟寨人手不够用，不得不调用牢中俘虏。

至于那些和他们一起做苦力、来自附近村庄的村民，应该也是因为灰坟寨人手不够而被强制征集来的。这样倒是可以解释清楚。为什么之前投宿李庄时，村里人会帮着山贼抓他们。

想到李庄，苍澜不禁想到了这一串事件的起始人物——王麻子。

假如王麻子真的是灰坟寨的人，恐怕也是因为人手短缺，不得不下山执行任务。

那么问题便来了，灰坟寨内究竟存在着怎样的秘密？王麻子下山是为了干什么？这究竟为什么要派这么多人进到山里？

“过来这边。”方暮尘说。

苍澜走过去，这才发现她身后的地面塌下去一块，立着一个庞大的物体。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玩意儿，那东西看形状像是一口井，但口径却比一般的水井大许多。“井”用砖头垒成，“井”口砖头有明显破碎的痕迹，里面则填满了山崩时掉落的石头。苍澜伸出食指摸摸发黑的井壁，发现上面积满煤灰，经日久天长已经渗透进砖缝中，与砖头融为一体。

苍澜环顾周边，在周围看到了更多砖头碎块，一看就是从“井”上掉下来的。四散的砖头碎块非常多，比‘井’上完好的砖头还要多。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认知的错误，这东西未损毁之前的形状其实更接近“烟囱”，而且下粗上窄，像是一根，高高的立在山洞中央。山崩的时候，这玩意儿上半部分被掉下来的石头砸坏，砖头散的到处都是。就像大树被雷劈后，只留了个树桩立在地上。

苍澜抱起手臂，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东西。不是他自夸，他幼年时四处飘零，后来又跟着师父大江南北走过不少地儿，着实比一般人见多识广。可是此时，他也仅仅是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

应该还有一些线索，在被他忽视的角落里，应该还有什么线索。

你……过来看一下……”方暮尘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点紧张，“这个人……好像还有呼吸！”

苍澜注意力被吸引，急忙跑过去，蹲下身。方暮尘没有说错，被埋在废墟下的人胸腔还有起伏，感觉到有人来了，没被埋住的手指颤抖了一下。苍澜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尖和指甲里全是黑色的粉末。

活着的人不光他一个，苍澜感觉到另外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发觉那声音是“救……救命……”

“你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我去通知上面的人。”他心里飞速做了决定。

苍澜正要起身，但又想到了什么，重新蹲了下来，看着方暮尘道：“我如果再回来，就是跟灰坟寨的人一起。你最好再那之前离开，别被他们发现。”

方暮尘抬头看着他，然后点头：“好。”

“注意安全。”苍澜笑道。他转身离开山洞，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他又回到他滑下来的那个被藤蔓挡住的小洞口。他一撩衣服，正要弓身钻进去，突然注意到洞口的石头微微发红，就像他这几天清理碎石时，看到的那些石头一样。

红色的石头，山崩，苦力，奇怪的“烟囱”，以及刚才看到的那些伤员……

苍澜忽然一拍脑袋，霎时，宛如清晨第一道阳光撕裂黑暗，将阴暗角落里的事物曝光在清明世间一样，他的脑海中一片澄明。

他想，他大概猜到黑顶山这个名字的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