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顶山。

环抱粗的大树倒在地上，原本生根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个大坑，树根被整个拔起，暴露在空气中。树枝间藤蔓纠缠，这些植物吸干了树木的养分，在大树倒下后本来还能再存活一段时间，但原本青绿的植株现在却被摧毁殆尽，上面盖着大片的泥土和碎石渣。

植物残骸与山间冲下来的碎土搅在一起，像是一盘本该绿油油的青菜，却连着锅底一起糊掉了。

有经验的山民一看，就知道这里前不久刚遭受了泥石流的冲击。

在一块凸起来的山丘边上，正有一伙人辛勤劳作着，苍澜和长孙遗策也在其中。

自他们从地牢出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非自愿地当苦力。在几天的相处中，他了解到同他们一起干活人，大多是来自附近村庄的村民，因为不知什么原因，被灰坟寨强征来做壮丁。

他俩一人拿一把铲子，正和其他人一起清理空地上的碎石。苍澜将碎石倒进身旁的推车里，待车子装满后，有两个汉子一前一后将车子拖走。苍澜见下一辆车还没来，刚要拄着铲子擦擦额上的汗，立刻就有眼尖的山贼冲他吼道：“别偷懒，赶紧干活！”神气活现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欠打。

苍澜赶紧低下头，装作卖力干活的样子。但长孙遗策能看到他嘴巴无声动了动，看嘴型像是句骂人的话。但这个时候他也没多余的力气提醒对方注意言辞了。

“咱们还不如在牢里呆着呢！”苍澜冲他扮了个鬼脸，愤愤不平道，“他们是哪根筋搭错了，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清理破石头！”

但气话归气话，他确实能隐隐察觉到灰坟寨内部的急躁。而这急躁，就跟他们在做的事情有关。而自从曲兴到来之后，这种急躁更加明显。

曲兴就是之前在李庄袭击他们的山贼女首领，也是灰坟寨的二当家。她此刻正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手执皮鞭，带着几个手下亲自监视整个清理工作的进展。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隐隐震动，坡上草木扑扑簌簌如雨点般坠落。苍澜立刻下意识地拉着长孙遗策扑倒在地。

在靠近山丘的一边，和他们一起挖土的李四瘫坐在地上，手拿铲子，显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他脚边不远处，出现了一块有一头水牛那么大的石头，刚刚就是这块石头从坡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就将他砸成肉饼。

“我……”李四明显惊魂未定，无措地看向四周。

“愣着干什么，赶紧躲开！”苍澜顾不上耳边嗡嗡直响，冲他大吼。

李四如梦初醒，左右寻找躲避的地方，但在他爬动的时候，又有石块从坡上不断崩落。这下不管是干活的村民们还是监督干活的山贼，都惊慌地惊慌地抱头鼠窜。寻找一切可以躲避的地方。苍澜瞅见不远处倒下的树干，一把拉起长孙遗策的手，飞快跑到倒塌的树干后面，双手护住头。

不一会儿，曲兴带着几个山贼也来到树干后面，一屁股坐下就不挪窝了。树干后面原本就空间有限，他们几个一进来，苍澜和长孙遗策被迫挤到最边上。

“看什么看！”有一个山贼冲他俩吹胡子瞪眼，“这树又不是你家的，再看我揍你们！”

苍澜和长孙遗策连忙移开了目光。

之前劳作的时候，山丘下面的杂物差不多已被清理干净，所以石块从山丘上滚落时，并没有遇到多少阻挡。碎石土渣毫无顾忌地倾泻而下，浇了他们一头一脸。

等一切归于平静，曲兴从树干后探出头：“结束了？”

之前呵斥苍澜的山贼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声线颤抖个不停：“大概……是吧。”

“……”这明显是一句废话。

曲兴见不再有声响传来，便跃过树干，往山丘那边走去。手下见劝不动她，也只好小心翼翼跟上，并做好随时掉头回跑的准备。

苍澜看看曲兴，俯身对长孙遗策快速说：“你先别出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他飞身跳过树干，矮着腰一溜小跑，跟在曲兴身后爬上土坡。

此时他才看清这个土丘的全貌，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山丘，而是一片巨石堆！这些巨石块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竟形成了恰到好处的平衡。泥石流带来了碎石、杂土和草木残骸，填补了巨石间的空隙，所以才会给人土丘的错觉。

只有自然的伟力，才能造就这样的鬼斧神工。

而他们这几天的清理工程，破坏了这种微妙的平衡，才会造成土崩。碎土震落下去，巨石原本的狰狞面貌便显现出来。石块横七竖八倚靠着，最大的足有两人多高。石块与石块间并非严丝合缝，而是有很多空隙，就像是一个个山洞一样，有的洞口看起来似乎很深很深，好像一直通向山体内部。

山贼们在石堆上来回走动，不断查看着那些空洞。曲兴和几个山贼站在其中一个山洞前面。那是个最靠近山体的洞口，是由突出的尖石撑起一块长方石板，石板下面形成三角形空间。有一个山贼趴在洞口瞧了半天，还往里面喊了两嗓子，可惜除了又震下来一些碎石，根本没什么动静。

“怎么样，能通到……那里面吗？”曲兴急切地问，声音都带了点颤抖。

“根本看不出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死是活。”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山贼摇摇头。

“那就派人下去瞧瞧！”曲兴不假思索地说。

“这……”络腮胡子犯了难，这些石头本就不稳，要是一不小心错位了，那进去的人可不得挤成肉饼了。

曲兴看出手下人的疑虑，她眼角瞟到苍澜假装若无其事的跟在他们后面，好像只是个路过看风景的人一样。她忽然冷冷一笑，手指指向苍澜：“你去。”

“我？”苍澜猝不及防被点到名，脸上满是“见鬼”二字。

“就是你。”曲兴紫褐色的唇边浮现残忍而冷酷的笑意，“我记得你，你在李庄的时候身手很好，现在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苍澜心下发虚：“你大概记错了……”

“如果你对我们没什么用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处决你。”配合着曲兴的话语，一边的山贼都拔出了长刀。

苍澜看着周围明晃晃的刀锋，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举手投降：“慢着，我去就我去。”

“可不要耍什么花招，别忘了你朋友还在我们手里。”络腮胡子看出苍澜的不情愿，手中刀尖抵住他的后腰，恶狠狠警告道。

曲兴吩咐手下给苍澜几个火折子，用来在洞里照明。想了想，她又解下腰间匕首，扔给苍澜：“万一被埋住了，还有办法自救。”

苍澜接过匕首，半开玩笑地说：“姐姐你搞清楚。万一我真的被埋住了，单靠一把匕首可劈不开那些石头。”

“谁告诉你匕首是用来自救的？”曲兴嗤笑，眼中闪着兴奋又危险的光芒，鼻翼因即将到来的血腥而微微翕，“这把匕首，是等你真被埋住后，自我了断用的。”

苍澜猛地抬头，他虽然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申请，但眼睛里的冷意却不容忽视。

曲兴见苍澜死死瞪着自己，唇边笑意更深了：“弟弟，你可要感谢姐姐。不然，你就要像下面那些孤魂野鬼一样，在绝望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断气。”

“等等，下去之前好去之前好歹告诉我……”苍澜语气平静，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山贼，“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等看到你就知道了。”曲兴伸出一根手指，冲他摇了摇，“小弟弟，知道的太多，当心活不长哦。”

“多谢提醒，那么为了让你失望，我只好努力活得比你长了。”苍澜也冷冷一笑，转身钻进了缝隙。

幸好缝隙不算很窄，他又是偏瘦的体型，才能稍微自如地在里面活动穿梭。若是再胖上几斤，怕是在洞口就能直接卡住。乱石中间空出的空间极不规则，他往下走了不到十米，洞穴就出现了一个折角，变为斜向下延伸，而且洞顶很低，他只好跪在地上，用肘部和膝盖前行，袖子和裤腿处不一会儿就被刮破，皮肤蹭在尖锐的石地上火辣辣的疼。

别人下江南都是才子佳人金风玉露，成就无数人间佳话，他好不容易来趟江南，就是东躲西逃走投无路，听起来真是好笑。

要是让离涯子知道了，估计又得奚落他好久吧。

洞穴越来越窄，他不得不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上方突出的石棱挤压着他的肩胛和脊柱，他不得不不断做深呼吸才能钻过去。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到尽头，也不知道前方还有没有道路。但狭小的空间里没法转身，他连掉头折返都做不到。

要是死在这样的地方，该多么孤独啊。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有一缕凉风从鼻尖下飘过，洞口被粗壮的藤条挡住，不能前行。但隔着藤蔓，能看到豁然开朗的前路。苍澜费力地伸手拔掉那些藤条，用肩背的力量向前撞去，像是一只在拱地的野猪。突然，藤蔓被撞出一个豁口，他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狠狠摔在地上。

他仍然在山体内部，只不过比之前的稍微宽敞了一些。眼前这个像是人工开凿的隧道，石壁周边立着一圈木架，今因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接口处生着绿色霉斑，木头里面已经朽烂了。苍澜点燃火折子，在火光映照下，那些石头色泽偏红。

苍澜坐起身，就在刚刚掉到地上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另一丝动静。那动静很轻，仿佛只是一只壁虎突然窜入了黑暗之中，尾巴不小心敲在了石壁上。但他立刻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在这幽暗的空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手在袖中悄悄握紧了匕首。

突然斜后方传来刺破空气的尖哨声，有危险袭来。来人经验老道，一招一式都不拖泥带水，直取最核心的地方。幸好苍澜早有准备，翻身滚到旁边，一跃而起，握紧匕首反手捅向身后。这是他无数次与离涯子交手后练就的本能。离涯子喜欢背后伤人，从来不在乎是不是光明磊落，所以他时刻提防别人背后补刀。

身后人刀锋被劫，索性放弃上方的截杀，一脚踹在苍澜膝弯上。苍澜差点四仰八叉栽倒在地上，但他扣住了身后人的双肩，腰部使力，身后人挣脱不开，被苍澜带着一起倒在了地上。

对方反应极快，还没等上半身挨着地面就迅速翻身，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又要发动第二次攻击。但苍澜更快，他先一步回身，双手钳固住对方手腕，并再次将对方压在地上。两个人像野兽一样扭打在一起，都试图先让对方失去还手之力。

四目相对之时，苍澜愣住了，手上力道下意识放轻：“方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