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霍将军

长安城朱雀大街熙熙攘攘,街道两侧人群摩肩接踵。走街串巷的小贩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商机,挑着担子在人流中穿梭,像是江浙一带善弄潮的健儿,在人群中时隐时现,于万人中开辟出一条“血路”,让街上的拥堵程度再创新高。

“怎么今天人都往这条街上挤啊?”

终于有不明真相的人忍不住开口抱怨,心里感叹不愧是天子脚下,人口数量不是他家乡那种小地方能比得了的。

“怎么,你小子居然不知道?”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大爷,扯起大嗓门,胡子随着颤了三颤,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对面人脸上。

小伙子被老人一把年纪还如此中气十足的音量惊到,后退两步,疑惑不解:“有什么必要知道么?”

“当然了!”老大爷扬起手臂,手中烟管快要戳到小伙子鼻孔里,“今天霍将军回城,俺们可都是来迎接霍将军的!”

老头嫌弃完了,犹嫌不够,连连摇头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唉,一代不如一代!”话毕,他颇为自得地摸了把胡子,似乎在展示自己年纪和阅历上的优越感,一下子就拉开了和小伙子的差距。

小伙子脸色变了变,他也许孤陋寡闻,但他绝对听过霍将军的大名。

长安城很多人曾亲历过二十多年前风云变幻的时代。而最终,先帝陆承乾带军攻入长安,将大旗插在长安城头,结束了孟氏五百年统治。自此尘埃落定,盛世初起。

史官们舔舔干涩的笔尖,将青史翻到新的一页,蓄势待发准备奋笔疾书。前睿朝的往事被推进书橱角落,上面落满新时代的尘埃。

但王朝初建,四面环敌。幸有定国公苏世安,带手下将士平定战乱,才搀扶起根基未稳的新朝。而霍将军,则是苏世安培养出的那批将领中的一员。

他比起军中其他同僚年纪较轻,当苏世安和其他年长将领因种种原因逝世之后,他自然而然成为护卫大齐的顶梁柱。

当街头童谣中口口相传的其他英雄都已在历史舞台上谢幕后,只余下这一位还能勾起老人们旧日回忆的将军。他受人爱戴,也不奇怪。

“来了来了!”

随着紧闭的长安城门终于缓缓拉开,本来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忽然兴奋起来。此时朝霞还未散尽,火红的彤云从城墙上向四周扩散、渲染,最终变换成此方天空上的淡淡青色。

在大家的期待下,霍公询骑着马,走入了长安城。

霍思靖在父亲身后,好奇地左看右看。他从未受到过这种夹道欢迎,新奇之时感到格外不自在。

“挺直腰板,眼睛正视前方。”

霍公询仿佛背后也有眼睛,吓得霍思靖赶紧收回视线,老老实实跟着其他兵士,目不斜视地走过百姓身边。

其实霍公询并没有看到霍思靖在干什么,他们俩的距离起码有三丈远。他在马上,霍思靖则是混在卫兵堆里,就连同排的人都不一定能知道霍思靖走神了。

但霍公询就是知道,因为二十一年前他跟着先帝和苏世安进入长安城时,也是这样好奇地打量着街头的一切事物,直到身边人咳嗽两声才回了神。

他多年征战,未顾得上香火传承,好不容易老来得子,才有了霍思靖,按说应该疼爱至极才对。但霍思靖刚满十三岁,就被他赶到军营里做了一名普通小兵,经过一年磨练,他觉得时机成熟,就带着这小毛头奔赴北境,守卫朔疆城。

可怜霍思靖,小小年纪便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活不易。朝野之人每当谈及此处,都不禁摇头叹息霍将军果然铁面无私,连唯一的独苗都忍心往战场上送。

但霍公询却不以为意。他驾马行过朱雀街头,走向尽头的巍峨宫墙。

皇帝亲出承天门,于宫外降阶迎接,以示恩宠。

“微臣拜见陛下。”霍公询早早下马,恭敬行礼,一如多年前对先帝那般。

陆承深立于台阶之上,微微笑道:“霍卿,欢迎归来。”

随着这一声民众欢呼起来,迎接他们凯旋的将军。

接下来便是固定的流程,汇报战绩,慰劳兵士,鼓舞民心。而当大家还没从胜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时,霍公询已经沐浴更衣,再次被召见进宫了。

紫铜炉里升起淡淡的烟雾,龙涎香经过熏烧,香气在室内弥漫。

宽大的屏风榻置于宫室正中,陆承深左腿横在炕上,另一条腿则垂下来,踩在地上。他换上了从前行军的服饰,翻领、短衣、窄袖,裤腿收紧在黑色的鹿皮革靴之中。十几年行军生涯,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穿着,睿朝流传下来的繁重服饰,反而让他浑身不得劲儿。

那些老牌士族的朝臣也曾背地里讥讽过这位皇帝一介武夫,不懂礼仪规矩。就算一朝得志做了皇帝,也照旧是粗人。陆承深对此倒是坦然:“朕本身就不是富贵命。”

此刻,男人锁着眉头,紧盯着面前的一副棋盘,腰背挺得笔直,仿佛独立高山的岩石一般岿然不动。

“微臣见过陛下。”

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平身平身,这里又没外人,何必多礼。”

虽然陆承深没有再说话,但一直像雕塑一般站在门口的宫女们,却都默默退出房间,最后一人出门时,将厚重的帘子放了下来,仅留君臣二人在屋内。

霍公询见皇帝看棋盘看得入迷,自己自觉站起来,坐到桌子另一侧,同时问道:“陛下还在钻研棋局呢?”

陆承深含糊地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做。”

霍公询心里好笑,陆承深从小时候起便是远近闻名的臭棋篓子,从前跟教书先生家的姑娘下棋,连输十一盘,连里子带面子都丢了个干干净净。从此发誓此仇不报非君子,可还没等他赢回一盘,天下硝烟四起,而他就跟着兄长陆承乾一起,投入群雄逐鹿的争斗之中。

虽然昔日的姑娘再也寻不着,下棋的爱好却保留到今天。

“听说这次与守卫朔疆,思靖出了不少主意,帮了大忙。”陆承深想起之前看过的奏折,不禁开口称赞。

霍公询连连摆手:“这小子运气好,碰巧说中而已。我也着实吃了一惊!”

“应当说霍卿教子有方吧。”

“不,”霍公询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当年苏帅在世时,就评价过微臣‘忠勇有余,谋略不足’。微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他口中的苏帅,指的是先定国公苏世安。

“那又如何,苏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陆承深不以为然。

霍公询认真地说:“臣不过仗着几分资历,承蒙陛下厚爱,才得世人诸多谬赞。说实话,微臣的才能,只怕还比不过因罪伏诛的陈将军……”

“闭嘴。”陆承深生硬地打断,脸上不以为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一瞬寂静。

霍公询仿佛是不死心般地继续说:“其实直到现在臣依旧不相信陈将军会……”

“你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陆承深嘲讽地说,“难道朕愿相信他和皇兄的死有关?可这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人在地下已经成一堆白骨了,你还想翻案?”

霍公询沉默着,他从来都不相信陈叔行会和先帝的死有什么关系,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晋阳王陆兴屯兵灞河,一封朝奏穿过九重宫门直送到太极殿上,声称对先帝死因存疑,接着便是陈将军以死谢罪,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于是,在霍公询还没反应过来时,昔日热闹的陈府就已经成了荒宅。

人都死了,再提旧事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他如鲠在喉,可是若将疼痛叫嚷出来,也只能惹别人不快。

“说点别的吧,”陆承深揉揉额角,“这次出征,其他人表现怎么样?”

虽然陆承深没有明说,但霍公询凭着同样做父亲的心态,猜测皇帝此刻最想听到的,应当是陆晟的消息。

这次与北方作战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也随军去了朔疆城。

这个人,就是四皇子陆晟。

“楚王殿下虽初临战场,但武功高强,胆识过人,丝毫不输给其他将士。”考虑到陆承深对儿子的苛刻,霍公询当然能夸就夸。

“有勇无谋,毫无长进!”谁知,陆承深听罢,不但不欣慰,反而冷笑一声。

“这……”霍公询想着措辞,“四殿下毕竟是头一次上战场……”

“同是头一次,思靖便知道出谋划策,可他枉读那么多年书,却还是学不会用脑子解决问题!”

“……”

也许他回家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警告霍思靖以后少出风头,免得被四殿下寻仇。

“打仗是我们臣子的事情,殿下们本来就不需要亲上战场。”霍公询试图蒙混过去。

陆承深浓眉下双目如鹰隼般锐利。他将双手平放膝头,身体前倾,面对霍公询试探着问:

“霍卿,说句真心话,在你看来,晟儿和太子,究竟哪个更适合继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