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五哥

此话如一道惊雷一样在霍公询心头炸开,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双膝已不自觉跪到了地上。

霍公询问:“陛下何出此言?”

他不是没听过某些关于皇帝不满太子的传闻,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古以来,凡是卷入夺嫡之争中的大臣,多半下场 很惨。

陆承深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霍公询,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怪不得都说朝堂最易移人性,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五哥也改了性子。”

那声“小五哥”仿佛是跨越时空而来,让霍公询一时怔愣。

他几乎快要忘了,在两人最意气风发的时代,面前这人曾一口一个“小五哥”,叫得比谁都勤。

那个时候还没有“陛下”、“末将”、“微臣”的烦琐称呼,大家“叔侄兄弟”一通乱叫,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泗水河畔一群野心勃勃、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们,击掌相约要一同举旗,踏入乱世的熊熊战火之中。

那时九州动乱,英杰四起,谁都想在这片土地上书写自己的丰功伟绩。就连他这个乡下的种田娃都受到诱惑,鬼使神差地卖掉了家里最后的老黄牛,用所有积蓄换了一把厚背长刀,在征兵令上摁下了手印,从此再未回过儿时村庄。

陆承深拉霍公询起身,两人重又坐回桌旁。

“朕还记得当年行军中时,皇兄派你来照顾朕,朕当时淘气,小五哥却严肃得很。”

霍公询尴尬地摸摸鼻子。当年军中,只有他和陆承深年龄相仿。陆承乾派他看护弟弟,他想将军交代的任务一定要好好完成,所以故意端着架子,不苟言笑。

“……朕当时心里不喜,就藏你的长矛,让你以为自己丢了东西,可把你吓得不轻。”

这件事他也有印象,当时军中经费紧张,因此对这些兵器特别宝贝,丢了的话要受重罚。他当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可气的是,陆承深还假装古道热肠,要帮着他一起找。

不过两人就是从那时起渐渐熟络,到后来一起恶作剧,祸害其他人,闹得整个营地鸡飞狗跳。

“后来皇兄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事,可是给了我一顿好揍。我当时就想,若我知道是谁告密,将来一定调他去守城门。”

也许是“小五哥”的称呼让两个人暂时忘记了现在的身份,不由自主地带入了年轻时的自己。霍公询突然伸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其实当时是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先帝。”

“小五哥终于承认了。”多年疑案终于告破,陆承深微笑道,“从明天开始,你就到长安城门就职吧。”

“……”

霍公询觉得他还是早点退休比较好。

陆承深看向虚空,语速很慢,像是在品味陈年的佳酿,总也舍不得喝完:“咱们那个时候整日行军,生死不能自主,一身本事都是真刀真枪磨出来的。相比起来,晟儿的这点作为,根本不算什么。”

陆承深忽然冷笑一声:“就连朕,尚且不被苏世安看好。若不是皇兄无后,这皇位还不知道谁坐呢。”

“先帝和苏帅也是爱之深责之切……”

“我知道,”陆承深打断他,“朕当然知道……若不是皇兄,朕怎么可能有今天。”

霍公询刚要接话,就听陆承深叹了口气:“可不管是皇兄还是苏世安,甚至是你,都一直把朕当孩子。”

他似乎一瞬间成为了当年满心期待得到旁人重视的少年,又似乎变成了一个对所有事情都不甚在意的老人。

当年他年纪尚幼,满心眼里崇拜兄长,如同绝大多数人一样。

可当小孩开始渴望闯出自己的天地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大人的阴影里。他自始至终站在兄长身后,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懂,因为总有人比他成熟,比他可靠,可以帮他解决一切事情。

但陆承深没有抱怨的资格。他有这样的哥哥已经是福气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他凭什么瞎矫情。

霍公询无法反驳,他不能撒谎,如果没有陆承乾和苏世安,他根本不会知道陆承深的存在。在当年的那些人看来,他们效忠的对象是陆承乾,也只有陆承乾。

而陆承深,不过是附庸而已。

陆承深忽然问:“朝野都传朕不喜太子,小五哥可知为什么?”

“这……”霍公询犹豫一瞬,说,“微臣的确不知。在微臣看来,太子殿下性情温和,爱民如子,有这样的君主,是百姓的福分。”

“昊儿是个好孩子,若他继位,定会息兵戈,止罹苦,海清河晏,社稷和睦。”

陆承深垂眼,凝视着掌心错杂的纹路,那纹路深深印在手掌上,宛如刀刻。即使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也没能抹掉上面厚厚的老茧,那是早年时期他跟随着陆承乾四处奔波,兵器和马缰绳在掌心磨出的印记。

“我大齐已占据了这天下的大半疆土,治下安定,盛世初起。有一个守成之君,真是再好不过了。”

陆承深的语气很淡很淡,听不出半分欣喜的意味。霍公询没来由得觉得心慌,紫炉里的香气似乎太闷了些,他想着要是能把进门的帘子掀起来透透风就再好不过了。

“……若真能高枕无忧,也不需劳烦小五哥整日操劳了。”陆承深正衣而坐,手指抚上身前的棋盘。

“臣……”

“皇兄穷尽一生想换大齐的和平安定,可这和平安定不过是表象。” 陆承深的声音带着深切的无奈。

霍公询沉默不语。确实,只有他们才知道,这表面上蒸蒸日上的王朝内外,有多少隐患。

首先,前睿朝并未完全覆灭。在西南巴蜀地带,仍残存着他们的小朝廷。睿君孟穹川虽是个毛孩子,但他的身边围着一群死心塌地的老顽固,时时想要反扑回来。

就算撇开外部不论,单是陆承乾当年为了平衡势力而封的几个诸侯王,就足够令人寝食难安。

有时候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力不从心,不知道以自己的寿数,能不能看到四海一统的那天。

陆承深伸手抚摸过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眸色深沉,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过去,又仿佛预见了了无尽的未来。

“朕即位之初,迫于国库空虚,百废待兴,不得不按兵不动。但一转眼,等到终于能一展拳脚时,已经行将半百,不知这一生,还能不能有所作为。”

所以他心急,不管是陆承乾还是苏世安,甚至连他自己,尚不能平定所有隐患。而这些皇宫里长大、早已被优渥生活摧折野性的孩子们又怎么能指望的上?

“小五哥你其实也心急不是吗。”陆承深说。就算霍公询嘴上再怎么劝陆承深 “儿孙自有儿孙福”,可若不是对未来忧心如焚,他决不会让霍思靖小小年纪,就去战场体会生死炎凉。

所以陆承深想成为的绝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足够果敢,足够有魄力的帝王!这个男人其实从来都不甘心坐享陆承乾的战果,即使所有人都仅仅期望他能平稳地在皇位上过完一生。但陆承深所求得却远远要多,他其实随时准备着露出獠牙,撕咬所有的敌人。但当他已经具备了经验和机会时,却失去了跳跃的力量。

陆承深忽然睁眼,目光如炬:“待朕百年后,江山社稷,成败荣辱都压在太子一人肩上。所以朕需要的是一只能和敌人战斗的猛兽,而不是吃饱喝足窝在毯子上晒太阳的猫。若他承受不来,朕不如一早就换掉太子,好过让他被虎视眈眈的人拆分吞食,成为万人笑柄。”

霍公询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昊那般谦和恭谨小心翼翼也讨不到陆承深的欢心。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与父亲的希望背道而驰。陆承深像是一只被关进了笼中的老虎,就算被安闲生活磨钝了爪牙,但仍时不时要发出几声怒吼。向指指点点的人们证明,自己仍有回归山林的野心和气势。

所以他怎么可能喜欢自己的唯唯诺诺,他宁愿儿子们拍着桌子与他对骂,也不愿他们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

等到临告辞时,陆承深忽然叫住即将出门的霍公询:“按说,小五哥这次得胜归来,朕理应办一场庆功宴……”

霍公询按惯例推辞:“陛下不必破费。”

“宴还是要办的。”陆承深说,“只是朕最近在调查一桩颇为敏感的事情。派去的人还没回来,若是此时办宴,少不得被人猜疑他的去向。但若迟迟不办庆功宴,又会有 ‘鸟尽弓藏’的议论了。”

霍公询了然:“既如此,臣佯装生病,将庆功宴推迟几天。”

陆承深笑道:“那就劳烦霍卿了。”

霍公询回到府上,刚进院子,就见一个人飞快地冲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爹你怎么去那么久?娘都等急了”。

霍公询不禁感叹年轻人就是有活力,不是他这种老家伙能比的。

“别听思靖乱说,他自己急着吃饭,非说我等急了。”霍公询看向院中,从葡萄架底下盈盈走过来一位有些年纪的女人。女人面容温和,即使不笑时,嘴角也是向上翘的。眉目间依稀看出她年轻时的秀气清雅,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养出的小姐。

一看到夫人,霍公询之前的郁结便一扫而光。他敲了敲儿子脑袋:“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秦王府拜访朋友吗?”,

“别提了,”霍思靖满脸失望,“秦王哥哥生病了,现在府上大门紧闭,一个客人都不见呢。”

霍公询一愣,放开了儿子。

难道,陛下派去查案的人,是秦王殿下?

“你怎么了?”霍思靖以为爹爹又在操心什么军国大事。

“没事,”他笑道,揉揉儿子的一头乱毛的脑袋,“只是感慨最近长安风水不好,大家都赶一块生病了。”

“啊,你也病了?”霍思靖赶紧去摸父亲额头,“好像是有一点热,不对,好像是有点凉?算了不管了,我喊大夫来看看!”

他一溜烟地顺着长廊跑了,精力充沛得简直能再上一次战场,霍公询拦都拦不住。

“臭小子,又不听人把话说完。”霍公询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这脾气随你。”霍夫人笑道。

“是,好的都是随夫人,剩下的都是我的。”霍公询自然地揽过夫人的腰。

他站在自家院中,看着院中许久未见的葡萄架和架下躺椅。葡萄架是他和霍思靖两个人撘的,现在还不到葡萄成熟季节,所以只有架上只有藤。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离府之前种下的冬瓜,那可是他亲自播种,咳,确切地说,是他亲自指挥霍思靖播的种,大半年没回家,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了。

霍夫人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立刻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去年的时候冬瓜熟了,我命丫鬟摘过一回,不过看成色不是特别好。”

“那是他们不会种,”霍公询马上说,“今年你让他们别管,我自己弄,保证品相比市面上的好。”

“你要弄就自己弄,可别把思靖也拖去。你看他这大半年瘦了一圈,可得好好休整休整。”霍夫人心疼地说。

他眨眨眼,叹了口气,看来,为了这些安稳岁月,为了岁月中相遇的这些人,他们这些老家伙,只能再多辛苦一些咯。

小兔崽子们,可要记得你父辈们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