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离涯子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觉得我演的挺像的啊。”

沉默半晌,清脆的童音突然响起,那人揭开脸上的面具,一双黑色眼睛顾盼生辉,果然是离涯子。她挑着眉毛,半笑不笑,一点都没有被揭穿的尴尬。

苍澜无奈道:“师姐,你在我九岁的时候就拿这个面具吓唬过我。”

“是吗?”离涯子看着手上那个面带诡异微笑的面具,一脸诧异,“原来我这么节俭啊。”

“你……你!”李四捂着胸口,眼珠子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了。他指着离涯子,急速喘息着,像是要控诉对方。可是离涯子盛气凌人瞪他一眼,他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苍澜无奈,转而问道:“师姐怎么上山了?”

“还好意思问,还不都是因为你?”离涯子气呼呼地说,“要是我不给你送饭,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饿死在这里。”

“我可是一直遵照你的指示啊。”苍澜不服气地说,“不是你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

“傻孩子,那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离涯子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我早和你说过外面世界人心险恶,你自己不长个心眼,死在外头都没人关心。”

苍澜被噎得无话可说。

离涯子背起手,走到李四和胡佐使的牢房门口。用下巴对着李四:“看看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把自己的药给了他,结果人家却连个消息都不想告诉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救他有什么用?”

李四见离涯子小小年纪,说话却毫不留情,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自己撕了的样子,抱紧双臂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离涯子说:“要是你因为药不够伤情恶化了,就算是医术举世无双的大夫也救不了你咯。”

“怎么会,师姐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有师姐在,我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活过来。”苍澜从小和离涯子一起长大,她的心思再明白不过,立刻毫不犹豫地拍了一通马屁。

“我哪儿能和胡大夫比啊,我不过就治治跌打损伤,糊几贴狗皮膏药,怎比人家活死人肉白骨,死人都能给救活了。”离涯子继续哼哼唧唧,语气中颇带酸意。

胡佐使笑笑:“小妹妹,我有哪里得罪你了吗?为何如此针对在下?”

“只是不服气而已。现在外面的人把你传的神乎其神,就差给你竖个匾额说你神仙下凡了。”离涯子越想越恨,一帮无知小儿,她和师父尚且还没怎么,去膜拜一个凡人。她自负医术无双,如今风头被这人比了下去,当然心中嫉妒。虽说她知道这怪不得胡佐使,可她从来蛮不讲理惯了,见了有人压她一头,就习惯性迁怒。

胡佐使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了:“我最近一个月都在灰坟寨,确实不知为什么王麻子的事情会扯上我。”

“你一直在灰坟寨?”

“对,我一个月前被他们‘请’上山,说是有伤员需要救治。我虽不愿与山贼为伍,但毕竟人命关天。但伤员实在众多,药材总是短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没法在他们规定的期限内医好所有人,山贼以为我故意不配合,就把我关在这里反省。”

离涯子道:“你不顺着他们的心意,他们当然也要让你不如意。如果大家都以为你和王麻子一伙,就算你再怎么分辨也没用,等你无处可去了,就只能为他们干活咯。”

胡佐使脸色一白,苦笑道:“原来如此……若要将我逼到和他们同一阵线,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方法。”

离涯子居高临下,挑眉冷笑:“所以,你是不是很后悔?你救了那么多人,自以为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可是恰恰相反,他们把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甚至还想拿你当替罪羊。现在回想,当初的那点坚持是不是很可笑?”她这话问着胡佐使,眼睛却盯着苍澜。

“不过呢,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过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了,是跟三年前某件事情有关。”离涯子忽然语气一转,脸上重又挂上无所谓的笑,“不过我才不会告诉你们呢,不要想从我这里打听哦。”

胡佐使盯着她,忽然脸色惨白,他低下头,双手慢慢攥成拳。

“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离涯子得意洋洋,眼睛觑着苍澜,“这种世道,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意识到不应该在这几人面前说这些,赶紧住了嘴。

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指在大袖笼罩下飞速地捏了法诀,面上仍是神色自若。她迅速跳到李四和胡佐使的牢房门口,挥手喊道:“看我看我!”

两人听她说话,本能地回过头来,离涯子双手抓住栏杆,脑袋搁在两根栏杆中间,眨了眨眼睛,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语气也变得飘忽不定:“今天除了来送饭的山贼,你们没有见过任何人。记住了吗?”

随着她的话音,两个人木木地点了点头。离涯子继续放缓声音,慢慢地引导他们:“记住就好了,时候不早了,睡吧。”随着她的话音,两个人都倒了下去。

离涯子拍掌笑了起来:“好啦,现在外人都出局啦,没人跟我们抢饭吃咯!”

苍澜意外道:“你还真带了饭来?”

“当然咯,现在寨子里忙成那样,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人有功夫管你们?我要不来你们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

“等等,师姐,你做了什么?”苍澜问。

“他们自作自受,只能说活该。”离涯子冷笑起来,漂亮的眼睛眯成两条缝,说的话却让人胆寒,仿佛人命在她眼里不过草芥,“一帮笨蛋,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长孙遗策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他们虽是山贼,可是人命关天,离姑娘还是莫要……”

“真奇怪,你说话就像师父一样。”离涯子没耐心听他说完,她睁着一双漂亮的猫眼,偏头打量眼前少年,好像猫在看一只笨鸟,“他也是整天和我讲什么天下啦,正道啦,七情六欲人生百态啦……”

她很快就扮了个鬼脸,眉眼弯弯笑道:“但你不是他,所以我才不会听你的话呢!我只关心我在乎的人就好,其他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长孙遗策眉头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好啦,我其实什么都没干。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没发生的谁也说不准,这里面可没我什么功劳。”离涯子鼓起腮帮子,难得谦虚地说,“我只是看他们焦头烂额的样子很好玩,要不是需要来找你们,我还想给他们捣会儿乱呢。”

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偏偏配着小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只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看到了热闹的东西,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看目瞪口呆的两个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多大点事儿,也值得大惊小怪?来来来,吃东西吃东西。”

离涯子从盒中捧出热气腾腾的白粥,招呼着两人一起来吃。

“哦,还有这个,也是送你们的。”离涯子翻着食盒,从里面拿出个瓶子。

“这是什么?”

“苏合香丸,除恶气用的。”离涯子回答道,“怕你们在牢里呆不惯,特意带了一瓶,我自己做的,比市面上的管用多了。”

“拜托,我们俩又不是阿昱,哪有那么娇贵?”苍澜将瓶子在手里翻来覆去,“你还不如送我们点伤药。”

“哟,你小子长进不少,学会挑三拣四了?”离涯子眼刀一横,“我送的东西你感恩戴德收下就好了,不要的话还我!”

“那还是收着吧。”苍澜怕离涯子生气,忙收了瓶子。

“哦,这还有只鸽子,要是嫌不够的话把它也炖了?”离涯子揭开最后一层盖子,双手抱出一只白色羽毛的鸽子来。鸽子仿佛通灵性一般,听到她的话语,顿时缩了缩脑袋,抖了抖翅膀。

“小白?她怎么在你这儿?”苍澜惊喜地看着离涯子手中自己从小养大的鸽子。

其实这鸽子本是伏君陌让离涯子养的,他听说小女孩们最喜欢小动物,想着能不能让这有灵性的小家伙唤起离涯子心中些许人类感情,可是离涯子嫌麻烦,就直接扔给了苍澜料理。

“它大概是给你送信来了。可巧我上山的时候遇上了,不然她大概要被哪个不长眼的山贼给抓去煲汤喝了。”离涯子隔着铁栏将鸽子递给他,“你可长点心吧,下次要再被人抓到,我也救不了。”

苍澜道:“等等,既然小白来找我,那霍老将军那边……”他心虚地看向离涯子。

“别看我,我把鸽子原样带来了,其他的我可没干。”离涯子双手一摊。

苍澜皱眉看着离涯子,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他只能继续解释道:“我已经叮嘱过霍思靖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但此事确是我有意钻漏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师姐认为我背诺,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你不用跟我解释,”离涯子两眼望天,双手一摊,“你愿帮着那个朝廷效力也好,愿给霍将军儿子出主意也好,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遗策怕离涯子为难苍澜,说:“此战若胜利,可使边疆无数黎民百姓免受敌人侵袭……”

离涯子拿白眼对着天花板,冷笑道:“他人与我何干?我既不从红尘过,何必要管红尘事?不过阿澜的事情,只要师父不管,我就权当没看见。”

苍澜心下感激:“多谢师姐成全。”

他取出竹筒中卷成条的信笺,急切地展开,双手因激动微微发颤,一目十行地扫过霍思靖写来的信笺。

“战况如何?”长孙遗策试探着问道。

“大获全胜。”苍澜展颜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长孙遗策也高兴道,“经此一役,北方短时间内不会再受进犯了。”

他又莞尔道:“霍老将军一向严格,哪怕是对亲生儿子,想来也绝不肯放松吧。思靖这一次,大概很辛苦吧。”

苍澜将信递给长孙遗策,笑道:“可不是,估计回来又要拉着我们哭鼻子了。”

长孙遗策道:“只是你为霍将军提供了突围的计策,这份功劳中本就有你一份。你真的要隐藏自己的功劳吗?”

苍澜注意到离涯子看起来在望着天花板,其实耳朵竖的高高的,并不断拿眼角余光扫向这边,对答如流:“我答应过师父不可透露半点学从何处,师姐能允许我施展所学,已经很满足了。”

“算你识相。”离涯子哼了一声。

“那我现在给思靖回封信?”苍澜兴奋地问。

“等等,既然鸽子在我们这里,我们为什么不用她给秦王殿下送信呢?”长孙遗策灵机一动。

“对啊。”苍澜一拍脑门,因肩上的伤而龇牙咧嘴,看向离涯子,“师姐,你看……”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看到。”离涯子双手抱胸,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上方,手却伸了过来,“喏,炭笔给你。”

苍澜无声笑了笑,接过炭笔,撕开外面包裹的草叶,露出一小节灰黑色的头部,权当笔来用。

“我来写。”长孙遗策道。“让离姑娘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离涯子嚷起来:“我才不帮他呢!凭什么要我收拾烂摊子,反正师父都说他要死,我看他早死早超生的好,省得以后再提心吊胆。”

她见两个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嘟嘴道:“算啦,过来,我帮你敷点药。”见苍澜一脸乖觉,心里到底不平,愤愤问道,“你该不会是知道我一直跟着你,故意受伤引我出来的吧?”

苍澜没有理她,只是对着长孙遗策道:“先跟阿昱说我们一切都好,既没半死不活也没缺胳膊少腿。”

“小混蛋我问你话呢,你敢不理我?”离涯子怒道,“要没我你可不就半死不活了?他们要把你搁这儿十天半个月的,你还能活?”

“哎哟师姐你轻点,疼!”

长孙遗策听着两人吵吵闹闹,无奈地摇摇头,带着股八风吹不动般超然物外的淡定:“我们需不需要把谣言的事情告诉殿下?”

苍澜脱离了离涯子的魔爪,点点头:“我刚才就在想,这谣言会不会是官府有意放出的?”

“有可能。”长孙遗策道,“王麻子本是被官府执行了死刑,若他没死,必然是官府的失职。所以有人便想转移矛盾,让所有人以为是有一位神医救了奄奄一息的王麻子。同时,胡前辈被山贼抓住,这样他不会在众人眼中露面,也就没有办法确认传言的真假,传言就能越传越广。一开始我们听到有人传闻说李四认出的根本不是王麻子,如今看来也有可能是人为散布的传言,为了干扰我们的判断。”

“脑子不错嘛,”离涯子赞许地点头,又怒瞪了苍澜一眼,“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她对着长孙遗策点点头,颇为赞许:“确实,而且如今传言愈演愈烈,已经有不少所谓的王麻子的‘姑表亲戚’来现身说法,信誓旦旦说王麻子有个失散多年的亲生弟弟呢。但其实王麻子一个孤儿,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总之现在众说纷纭,越穿越离谱,真相是什么到没多少人关心了。反正大家津津乐道,权当茶余饭后看热闹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如果官府真的有意放人,难道说官府和灰坟寨已经灰坟寨达成了某种协议,凡是本应被执行死刑的囚犯,都会偷偷送往灰坟寨?但是王麻子为什么偏偏消失在了淮安地界,淮安王对于扬州府和灰坟寨之间的勾当知道多少?还是说,他根本也是参与者?可是这样,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苍澜道:“我们必须让阿昱知道这些事情。”

长孙遗策点点头:“不管官府、淮安王和灰坟寨之间有什么往来,他们之间的沟通必然不会很及时。我们的出现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苍澜道:“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吃不准我们究竟是哪一方的人。所以他们现在不敢杀我们。”

“这你可猜错了。”离涯子很享受好为人师的感觉,“他们不杀你们是因为他们现在很缺人手,等着吧,你们很快就有的忙了!”

长孙遗策敏锐地追问:“离姑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们了,阿澜已经下山,按理就和我没有关系了,妄改因果的后果谁也不能预料,所以我今天本就不该来的,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果不其然,在离涯子走后的当天下午,便又有人光顾了地牢。

山贼大摇大摆走进来,对着手下命令道:“把他们四个带出来。”